閑說蘇北里下河地名
【閑說蘇北里下河地名】老家在蘇北鹽城，屬里下河平原地區(qū)。里運河稱里河，串場河為下河，加上東西走向的通揚運河和蘇北灌溉總渠，四條河圈起的地方統稱"里下河"。包括揚州、泰州全境和南通、鹽城、淮安部分地區(qū)。揚州是歷史文化名城，人盡皆知。南通處江海交匯，建筑業(yè)久負盛名，禽蛋、絲綢產量全國之冠。淮安寓指淮水安瀾，是偉人故里，創(chuàng)造出淮安斗地主，為娛樂全國人民居功厥偉。泰州原為揚州所轄，后升格為地級市，勢頭迅猛，更有吃喝主任一跪成名。鹽城不算落寞，也不高調，雖說"二喬"早已謝世，燕舞森達終成黃花，但港口擴建，海濱風電，灘涂養(yǎng)豬，濕地旅游，圍繞大海做大活兒，活力還很無限。
陜北延安，蘇北鹽城。鹽阜是革命老區(qū)，以烈士命名的地名很多。郭猛、學富、步鳳、潘黃、正紅、陳濤、振東、方強、特庸、廉貽等鄉(xiāng)鎮(zhèn)，均取自烈士名姓。還有的因烈士眾多，直接稱作"先烈"、"五烈"。另有近200個村莊以烈士命名。而整個蘇南地區(qū)，以烈士命名的鄉(xiāng)鎮(zhèn)只有一個。1950年代初，新修蘇北灌溉總渠，有人因花錢太多而反對，審批設計方案的周恩來總理說："蘇北人民流了那么多血，出了那么多烈士，我們應該支持他們。"
里下河為碟形洼地，河網密布，十汛九災。所以地名中常含"港"、"洋、"洼"、"蕩"。既為鹽城，當然產鹽。一代豪杰張士誠，便是白駒鎮(zhèn)的鹽丁，先運后販，浪跡江湖。蘇北鹽販子張士誠，鄂中魚販子陳友諒，最終不敵皖北叫化子朱重八，霸業(yè)雄心隨潮汐灰飛煙滅。鹽城的地名，許多與鹽相關聯。當時以十戶為一個生產小組，燒煮鐵盤中的鹵水，熬制后結晶成鹽。所以張士誠故里一帶含"灶"、"釒敝"、"倉"、"團"字的地名不少，其中"灶"尤其多。從一灶到十灶，都是地名，或鄉(xiāng)鎮(zhèn)或村莊。還有個鄉(xiāng)鎮(zhèn)霸氣外露，干脆取名"頭灶"。
與灶相對應的，是"釒敝"。音"撇"，民間常簡寫成"丿"。"釒敝"字在新華字典里的解釋是，地名用字，在江蘇省東臺市。東臺是我的出生地，隸屬鹽城的一個縣級市。小時候看到這個解釋，感覺挺自豪。稍長后發(fā)現編字典的相當二球，為什么不說一下這個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呢？根據老家人的說法，"釒敝"是一種煮鹽的盛器，類似于鍋。故鄉(xiāng)帶"釒敝"字的地名也很多，比如，曹"釒敝"、華"釒敝"、潘"釒敝"。
東臺海邊有一鎮(zhèn)子，名叫弶港，普通話音為"醬"，里下河方言為"鏹"，弶是一種捕捉老鼠、鳥雀的的工具。二三十年前，捕捉黃鼠狼是個技術工種，叫作"弶黃貓"。老一輩東臺人素有方言自覺，清一色江淮山芋腔，倘有因當了兵、上了學回鄉(xiāng)后說普通話的，則會被鄉(xiāng)親譏笑為"羊卵子"。意指玩花活，不靠譜。時至今日，東臺人說普通話仍會把"弶"念成"鏹"，美其名曰"東普"。網上還有高人弄出了東普四六級考試題，搞笑指數相當的高。東臺人在外混世界，常用"釒敝"和"弶"這兩字考外地人自娛，并鑒別對方是否是正宗老鄉(xiāng)。字讀半邊不為錯，"釒敝"字時有可能被蒙出，而"弶"字基本無人知曉。
在我井底的見識里，故鄉(xiāng)東臺是地名重復最多的地區(qū)。1984年起，我曾隨父在東臺一個叫"南沈灶"的鎮(zhèn)子上生活了四年。既然喚"南"，便有北沈灶，在北邊鄰縣大豐。大豐、射陽一線有大片濕地，是丹頂鶴和麋鹿的故鄉(xiāng)。1987年9月，東北齊齊哈爾滿族女孩徐秀娟救鶴犧牲在那里，由此誕生了哀婉動人的歌曲《一個真實的故事》。如今鹽城的城市形象宣傳廣告上，還有歌手甘萍的照片。
徐秀娟犧牲時，我剛上初中。有一天在上學公路上，見得從山西開過來一輛帶掛車的解放卡車。司機灰頭土臉，頭發(fā)逢亂，手捏地圖冊，跳下車樓，問此地是不是叫沈灶？我點頭稱是。司機惶惑：奇了怪了，怎么找不到地方？我告訴司機：北邊還有個地方叫沈灶。司機低頭看圖，氣得直拍發(fā)動機蓋子。相隔不過百余里，居然就能重名，就算能識文斷字也枉然。
更為奇絕的是，南沈灶西鄰的古鎮(zhèn)安豐，在方圓數百里就有四個重名的，三個在江蘇，分別隸屬東臺、興化、寶應，古時均為揚州府所轄，另一個處于淝水之戰(zhàn)古戰(zhàn)場皖北壽縣。在當地問道安豐，首先被反問的是"哪個安豐"？因混淆地名而南轅北轍的事，時有發(fā)生。我一高中同學在南京揚子石化工作，有年坐長途大巴回東臺東安豐老家喝喜酒，一覺醒來，發(fā)現已到興化北安豐，后輾轉近200里回到家，婚宴已過五味三巡。親友笑話他：麻得木癡的連家都認不得了，活喪形！他懊喪之余連連慶幸："還好還好，沒拉到寶應西安豐，要不然連剩菜都吃不到！"
東臺一直處于"啟東"、"東海"的誤讀中，而且常被視作與臺灣有某種關聯。東臺有個鄉(xiāng)鎮(zhèn)叫"臺南"，鄰縣大豐人據此自稱"臺北"，以此調侃戲謔東臺。2011年冬，家鄉(xiāng)政府在京舉辦同鄉(xiāng)聚會，贈送"東臺四名"發(fā)繡工藝品。名人范仲淹、名景海春軒塔、名畫戈湘嵐奔馬圖、名傳說董永七仙女，絲綢為紙，織錦當墨，秀絕精美，栩栩如生。從盒中取出說明書，卻發(fā)現廠商的落款居然是江蘇省"臺東市"。乖乖隆咚，這個場子掉得有點大，擱文革八成八算現行反革命。有一天跟家住三倉鎮(zhèn)的朋友談及此事，她大不以為然："哎喂，多大點個事！我們東臺人目前有四大理想：國宴魚湯面，國語山芋腔，聯合國總部設三倉，上海劃為東臺一個鄉(xiāng)。個小小臺灣，屌長的塊地方，又能掀格什的風浪？"
小時候，村中的有線廣播常播阿慶嫂的經典唱詞："壘起七星灶，銅壺煮三江。擺開八仙桌，招待十六方。來得都是客，全憑嘴一張。相逢開口笑，過后不思量。人一走，茶就涼。有什么周祥不周祥。"故事雖發(fā)生在江南常熟，但隱約感覺唱詞滲透著絲縷里下河氣味。"銅壺"、"七星灶"、"八仙桌"，都是老家慣常用詞。而且這套嗑用江淮山芋腔一念，更為順溜，更具神韻。最最關鍵的，字里行間透著里下河式的精明應世和幽默放曠。稍長后發(fā)現自己猜對了，作者汪曾祺是臨近的揚州高郵人氏。回想這段唱詞，再比照同學的喜酒、友人的民謠，不難體會，身處江淮間，放眼里下河，不管是生長，是羈旅，還是行走，帶點汪老爺子描繪的"捏著鼻子吹洋號"那般自謔和好奇，簡直是件好厄沒得命好得沒慫說的好事。
陜北延安，蘇北鹽城。鹽阜是革命老區(qū)，以烈士命名的地名很多。郭猛、學富、步鳳、潘黃、正紅、陳濤、振東、方強、特庸、廉貽等鄉(xiāng)鎮(zhèn)，均取自烈士名姓。還有的因烈士眾多，直接稱作"先烈"、"五烈"。另有近200個村莊以烈士命名。而整個蘇南地區(qū)，以烈士命名的鄉(xiāng)鎮(zhèn)只有一個。1950年代初，新修蘇北灌溉總渠，有人因花錢太多而反對，審批設計方案的周恩來總理說："蘇北人民流了那么多血，出了那么多烈士，我們應該支持他們。"
里下河為碟形洼地，河網密布，十汛九災。所以地名中常含"港"、"洋、"洼"、"蕩"。既為鹽城，當然產鹽。一代豪杰張士誠，便是白駒鎮(zhèn)的鹽丁，先運后販，浪跡江湖。蘇北鹽販子張士誠，鄂中魚販子陳友諒，最終不敵皖北叫化子朱重八，霸業(yè)雄心隨潮汐灰飛煙滅。鹽城的地名，許多與鹽相關聯。當時以十戶為一個生產小組，燒煮鐵盤中的鹵水，熬制后結晶成鹽。所以張士誠故里一帶含"灶"、"釒敝"、"倉"、"團"字的地名不少，其中"灶"尤其多。從一灶到十灶，都是地名，或鄉(xiāng)鎮(zhèn)或村莊。還有個鄉(xiāng)鎮(zhèn)霸氣外露，干脆取名"頭灶"。
與灶相對應的，是"釒敝"。音"撇"，民間常簡寫成"丿"。"釒敝"字在新華字典里的解釋是，地名用字，在江蘇省東臺市。東臺是我的出生地，隸屬鹽城的一個縣級市。小時候看到這個解釋，感覺挺自豪。稍長后發(fā)現編字典的相當二球，為什么不說一下這個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呢？根據老家人的說法，"釒敝"是一種煮鹽的盛器，類似于鍋。故鄉(xiāng)帶"釒敝"字的地名也很多，比如，曹"釒敝"、華"釒敝"、潘"釒敝"。
東臺海邊有一鎮(zhèn)子，名叫弶港，普通話音為"醬"，里下河方言為"鏹"，弶是一種捕捉老鼠、鳥雀的的工具。二三十年前，捕捉黃鼠狼是個技術工種，叫作"弶黃貓"。老一輩東臺人素有方言自覺，清一色江淮山芋腔，倘有因當了兵、上了學回鄉(xiāng)后說普通話的，則會被鄉(xiāng)親譏笑為"羊卵子"。意指玩花活，不靠譜。時至今日，東臺人說普通話仍會把"弶"念成"鏹"，美其名曰"東普"。網上還有高人弄出了東普四六級考試題，搞笑指數相當的高。東臺人在外混世界，常用"釒敝"和"弶"這兩字考外地人自娛，并鑒別對方是否是正宗老鄉(xiāng)。字讀半邊不為錯，"釒敝"字時有可能被蒙出，而"弶"字基本無人知曉。
在我井底的見識里，故鄉(xiāng)東臺是地名重復最多的地區(qū)。1984年起，我曾隨父在東臺一個叫"南沈灶"的鎮(zhèn)子上生活了四年。既然喚"南"，便有北沈灶，在北邊鄰縣大豐。大豐、射陽一線有大片濕地，是丹頂鶴和麋鹿的故鄉(xiāng)。1987年9月，東北齊齊哈爾滿族女孩徐秀娟救鶴犧牲在那里，由此誕生了哀婉動人的歌曲《一個真實的故事》。如今鹽城的城市形象宣傳廣告上，還有歌手甘萍的照片。
徐秀娟犧牲時，我剛上初中。有一天在上學公路上，見得從山西開過來一輛帶掛車的解放卡車。司機灰頭土臉，頭發(fā)逢亂，手捏地圖冊，跳下車樓，問此地是不是叫沈灶？我點頭稱是。司機惶惑：奇了怪了，怎么找不到地方？我告訴司機：北邊還有個地方叫沈灶。司機低頭看圖，氣得直拍發(fā)動機蓋子。相隔不過百余里，居然就能重名，就算能識文斷字也枉然。
更為奇絕的是，南沈灶西鄰的古鎮(zhèn)安豐，在方圓數百里就有四個重名的，三個在江蘇，分別隸屬東臺、興化、寶應，古時均為揚州府所轄，另一個處于淝水之戰(zhàn)古戰(zhàn)場皖北壽縣。在當地問道安豐，首先被反問的是"哪個安豐"？因混淆地名而南轅北轍的事，時有發(fā)生。我一高中同學在南京揚子石化工作，有年坐長途大巴回東臺東安豐老家喝喜酒，一覺醒來，發(fā)現已到興化北安豐，后輾轉近200里回到家，婚宴已過五味三巡。親友笑話他：麻得木癡的連家都認不得了，活喪形！他懊喪之余連連慶幸："還好還好，沒拉到寶應西安豐，要不然連剩菜都吃不到！"
東臺一直處于"啟東"、"東海"的誤讀中，而且常被視作與臺灣有某種關聯。東臺有個鄉(xiāng)鎮(zhèn)叫"臺南"，鄰縣大豐人據此自稱"臺北"，以此調侃戲謔東臺。2011年冬，家鄉(xiāng)政府在京舉辦同鄉(xiāng)聚會，贈送"東臺四名"發(fā)繡工藝品。名人范仲淹、名景海春軒塔、名畫戈湘嵐奔馬圖、名傳說董永七仙女，絲綢為紙，織錦當墨，秀絕精美，栩栩如生。從盒中取出說明書，卻發(fā)現廠商的落款居然是江蘇省"臺東市"。乖乖隆咚，這個場子掉得有點大，擱文革八成八算現行反革命。有一天跟家住三倉鎮(zhèn)的朋友談及此事，她大不以為然："哎喂，多大點個事！我們東臺人目前有四大理想：國宴魚湯面，國語山芋腔，聯合國總部設三倉，上海劃為東臺一個鄉(xiāng)。個小小臺灣，屌長的塊地方，又能掀格什的風浪？"
小時候，村中的有線廣播常播阿慶嫂的經典唱詞："壘起七星灶，銅壺煮三江。擺開八仙桌，招待十六方。來得都是客，全憑嘴一張。相逢開口笑，過后不思量。人一走，茶就涼。有什么周祥不周祥。"故事雖發(fā)生在江南常熟，但隱約感覺唱詞滲透著絲縷里下河氣味。"銅壺"、"七星灶"、"八仙桌"，都是老家慣常用詞。而且這套嗑用江淮山芋腔一念，更為順溜，更具神韻。最最關鍵的，字里行間透著里下河式的精明應世和幽默放曠。稍長后發(fā)現自己猜對了，作者汪曾祺是臨近的揚州高郵人氏。回想這段唱詞，再比照同學的喜酒、友人的民謠，不難體會，身處江淮間，放眼里下河，不管是生長，是羈旅，還是行走，帶點汪老爺子描繪的"捏著鼻子吹洋號"那般自謔和好奇，簡直是件好厄沒得命好得沒慫說的好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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